无花果

【第四纪中心】四步将杀法

Warning:蒙亚血银红中心/第四纪历史虚构/ 有轻微银红倾向/ @影透 老师的约稿 

 

  一枚被擦得晶亮的戒指落在了地面,还没来得及沾满煤灰,在尘土里闪着烁烁微光。遗失了戒指的姑娘轻声“哎呀”一声,放下手里的奶桶,将灰扑扑的手往衣裙上蹭蹭,想拾起那枚指环。

  在她身后,乌鸦无声地落在草垛上,它偏了偏头,把那枚戒指的闪光纳入自己的虹膜,在那名挤奶的女工俯下身拾取时,乌鸦才突兀地拍打起翅膀,以一种掠食般的威势俯冲下来,当着她的面将那枚戒指衔走。

  拾了个空的姑娘气急败坏,她赤着双脚提着裙摆跳起来,拾起石子砸向那只乌鸦,也不知怎么就没站稳,踉跄了两步踢翻了放在地上的牛奶桶,乳白的牛奶淌了一地,她只能恼怒地放弃那枚珍爱的首饰,低头去扶起还没彻底流干的奶桶。乌鸦盘旋在低空,俯瞰这出闹剧,“嘎嘎”地叫起来,这声音像极了人在嘲笑,悠悠地抖落下下两根羽毛。

  这是一只看起来还没褪去绒羽的乌鸦,蓬松滚圆如毛团。照理说,它稚嫩的翅羽应该不足以支撑它同成鸟一样飞行,但此刻它顺着风起飞和滑翔,转瞬间不可思议地掠过漫长一段距离,从太阳升起的海岸边起飞,落入辉煌神国的一座庭院。它停驻在白玉作砖的地面上,歪着头,原地蹦跳两下,变成一个穿着黑袍的孩子,祂扶了扶自己滑下来的巫师帽,鼓着脸,想将那枚偷来的戒指套在手指上,却怎么都嫌大。最后祂偷去一截“直径”,才把这枚东西卡在大拇指上。

“阿蒙,过来。”

  正当祂满意地屈伸手指,对着太阳打量自己作品的时候,孩子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呼唤祂。

  祂警觉地抬起头四下打量,看见花园深处,一座被无数花朵簇拥的琉璃亭子里,祂的父亲正笑着冲祂招手。

  在祂身边,一朵红色的不知是蔷薇还是月季,亦或是某种变异玫瑰的花伸进亭里,搭在一头同样鲜红的长发上——梅迪奇正歪在桌子上撑着头冲祂得意地笑。而另一边看起来同样年幼的乌洛琉斯和亚当靠在一起,蜷成一团午睡。

  阿蒙无视了梅迪奇恶劣的笑,扑向父亲的膝盖。创造一切且全知全能的主低低地笑了起来,将自己的幼子抱起,阿蒙在父亲的怀里钻来钻去,找了个舒适的坐姿,祂仰头问:“父亲,你和梅迪奇在干嘛?”

“在授课,在对弈,在交流。”梅迪奇牙尖嘴利地抢在造物主的前面开口。

  祂们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由纵横的黑白方格方盘与雕刻精致的棋子组成的棋局,黑白分明的列布两侧,黑色在梅迪奇那边,白色的在造物主那边。

  造物主看了一眼战争天使,垂头耐心对阿蒙解释:“这是象棋,曾让我的祖国陷入狂热的玩具。”

  祂无意去解释祂的祖国亦或是这个名字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义,而这些对阿蒙也没有意义,祂还没成长到想去探索过往真相的年纪,此刻祂只在意梅迪奇对祂的挑衅,于是祂拼命挣动,想去抓父亲的胡子——作为天使,祂天生具备高度的知性和智能,并不该像正常孩子那样稚气,但祂敏锐地发现未成熟的外表可以为祂挣得不少好处,于是祂便热衷于扮演一位真正的孩子,祂大喊:“父亲!我也要学!”

  造物主抚摸着阿蒙的头,推出一枚白子“可以,那今天我来教你们,如何在桌面上发动战争。”

.E4→E5

  一名战争之红被军团的副官引领着来到首领的帐篷前。他们目前正蛰伏在敌人的境内,哪怕是营地都驻扎得无比低调,这座帐篷很难看出和其他士兵的区别。

  这位幸运得到面见梅迪奇权利的战争之红被分配到的职务是情报工作,副官在撩开帘子让他进去汇报的时候,递给他个意义不明的含糊眼色,做作地咳了两声,将他大力一把推入。

  他被推得踉跄两下,下意识磕磕巴巴开口:“梅、梅迪奇大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一下倒抽一口气,不敢说话了。

  梅迪奇并不坐在他应坐的座位上,这座帐篷很空旷,显眼的只有一座搭起的架着幕帘的床。此刻,这架不甚坚固的手工木床咯吱作响,伴随着压得低且沙哑的绵长尾音,只有一只带着两三枚指环的手露出在外,死死攥着随意堆叠着的织物,泛白的骨节清晰优美。

  这位战争之红并非圣者以上的非凡者,没有悠长的寿命,加入战争之红不久,还没体会过所罗门帝国时期梅迪奇的一贯作风,他听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更好奇哪位同僚获此殊荣,他把自己认识的几个人的面容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认为他们加起来可能都不如梅迪奇大人年轻俊美,好奇心仿佛被无形的细羽撩拨着。

“梅迪奇大人……”

 他再次试探着开口,却听见声音变得苦闷急促,随后急速拔高,变成某种压在喉咙深处的支离破碎的话语。仅仅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当事人如何沉迷,露出帷幕的那只手将精致的织物攥得起皱,又突然松弛下来,收回他看不见的空间内。他下意识想张望,却又强迫自己低下头,在听见一阵古怪的的摩挲声与水声后,遮蔽视线的帷幕才迟来地掀开一角,梅迪奇半披衣服坐在床边,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祂身上还满是青紫夹杂的痕迹,刚刚的肌肤相亲让祂露出某种饱餐后的餍足:“说吧。”

  士兵眼神发直,梅迪奇捏着烟的手显得如此骨节优美清晰,缀满夸饰——这根本就是刚刚那双露出的手!他难以想象:战争之红的首领,宇宙中的阳性,战争天使梅迪奇,居然会是被上的那一方?既然如此,另一方又是谁?无数乱七八糟的问题一个一个冒出填满他的小脑瓜,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看见了宇宙爆炸时间加速恒星坍塌,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他呆愣在原地。

  梅迪奇挑眉,敲敲桌子:“说吧。”祂加了重音。

新兵的这才恋恋不舍的缓慢低下头。他恭敬地说“我们获得了索伦和艾因霍恩的新情报。”

  他打了个哆嗦,感觉到某种肉食动物般的目光锁定了自己,梅迪奇视线的焦距落在他身上,仅仅是逼视,就让他几乎被凝滞的精神负荷压得跪下,只能越来越深地低下头。

  索伦走出宫殿的时候,望了眼阴郁的天气,黯淡的云层宛如发霉的棉絮,堆积在一起,散不开又聚不拢,只潮湿得人喘不上气。序列二天气术士的能力总对天气十分敏感,听到身后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祂头也不回地抱怨起来:“真让人讨厌,这要雨不雨的天气!”

  回应祂的只有一阵尴尬的沉默。

  索伦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身后并非是奥古斯都或者是塔玛拉,而是艾因霍恩,勾勒祂五官的每根线条都仿佛被刻在脸上,偶尔才看见其中几根挪动一下,祂就是这么冷淡的人。

  这下索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来的人是奥古斯都或者其他什么人,祂还可以从天气一路吹嘘到祂这次如何击退查拉图那些狡猾的占卜家对边境的骚扰,但这些军功对于同是“征服者”的艾因霍恩没有意义,时至今日祂们唯一能聊的话题大概只剩下讲特伦索斯特的糗事和坏话……

“南大陆那边潮湿的天气很多。”艾因霍恩淡淡地说。

“是,是吗。”索伦本来没打算得到对方的回应,正苦恼于如何体面结束祂方才尴尬的搭话,听到艾因霍恩声正常地回复居然让祂涌起一点难以置信的受宠若惊,开头就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更丢脸了,祂懊恼起来,干脆抿紧了嘴唇。

  艾因霍恩却一反常态地继续着这个话题:“在南大陆对抗冥皇的时候,我们都很讨厌这样的天气,过于潮湿,容易滋生害虫和病菌,罔论普通士兵,低序列的非凡者也很容易病倒,这样的天气过后又会酝酿沼气和瘴气。沼气便于纵火,瘴气便于布毒,在不熟悉的地形作战时,极易吃亏。”

“你这是在提醒我这种天气是易于埋伏或者突袭的好天气,需要格外注意?”索伦低头沉吟,露出一个小小的发旋,在艾因霍恩因为祂过长的思索而望过去时,祂猛然抬眼,啐了一口:“还用你说?你以为我还是刚刚升上序列五的小女孩么。”

  艾因霍恩平淡的脸色倒是从序列九开始就一如既往,祂好像猜到了索伦的反应,并不恼怒:“我已经向执政官阁下提议,这几天希望带着军队在周边巡视。”

“哦。”

“所罗门复活在即,不仅是忠诚于祂的天使,真实造物主与祂手下的梅迪奇也在蠢蠢欲动——尤其是梅迪奇,祂太了解猎人途径了,很可能会因此为我们设下陷阱。”

“呵,梅迪奇……你换个说法吧!我们应该说祂就是个空在征服者的位子上坐了那么多年都没法更进一步的空架子!”提到梅迪奇,就更不可能从索伦的嘴里听见半个良性词汇,作为猎人途径的序列一,如果索伦的尖酸刻薄可以分为十份,那么祂只需出三成气力就可以气倒十之八九的人,两分特别用以挖苦特伦索斯特与艾因霍恩,剩下的五分一点不剩全在嘲讽梅迪奇。但我可绝不是在嫉妒祂,索伦对此多次强调:我讨厌祂可是有很复杂的原因的。

  作为曾经的同盟艾因霍恩可能是唯一知道索伦为何如此厌恶梅迪奇的人,祂也从不戳穿,即使现在的祂们已经走上了只能彼此敌对的路,但少女时期祂们共有的秘密,是祂们仅剩的默契,祂听索伦一通讥讽,才选了个祂停止输出的当口问:“要一起来么。”

  祂发出邀请,冲索伦伸出手,那是邀舞一样的手势:“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帝国。”

  索伦垂下眼,望着那只手,没好气地将它重重拍下去:“滚,谁爱去谁去!”

“你是说”梅迪奇咀嚼着士兵传递的消息“艾因霍恩这几天正在贝克兰德周边巡视?”

  祂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士兵的脸,仿佛要将他每个表情都收入眼中:“索伦呢?”

  新兵卡壳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小心抬眼和梅迪奇对上视线,又慌慌张张埋下头,翻动自己所有可供驱使的回忆:“……没有获得类似的消息,但听到风声,说索伦家族的天使拒绝了合作。”

  梅迪奇抬抬下巴:“不奇怪,从我知道祂们开始,祂们就是这样相处的,要是必须让祂们肩并肩走同一扇门出去,其中一个人也一定会因为无法忍受选择破墙而出。”

  祂偏了偏头,撑着下颌,军营的火光将祂半边脸映进阴影里,士兵不知道这位大人究竟还在思考什么,紧张得不敢呼吸,在他以为会被叱责的下一刻,梅迪奇微笑起来,并非是惯常出现在祂脸上的嗤笑或者是讥笑,是一个舒展的笑容,祂随意地说:“你做的很好,去领你应得的奖励吧。”

  像是绷紧的弦被松开,士兵差点因为放松扑倒在地,他满脸感激地连滚带爬站起来,躬身退出帐篷,在他转身后看不见的视野里梅迪奇的笑容几乎瞬间消失,祂漠然观察着士兵离开的一举一动。

  一只手在祂身后将帘子掀开,乌洛琉斯露出了祂顺垂下的长发和秀美面孔,不知为何,此时的祂看起来有些违和,瞳孔蛇一般竖起,如果仔细看过去祂额角、手腕上还有没褪干净的古怪符号,看见这些符号就让人一阵晕眩,仿佛看见失控的命运。祂淡淡开口:“不相信他?”

“序列太低了,很难令我完全放心——他很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做了手脚。”梅迪奇听到动静,转身靠了过去,盛夏的山林在将雨不雨的闷热天气下只会更加闷湿,梅迪奇作为天生的纵火者只有怕热的命,贪乌洛琉斯身上一点凉气,脸颊凑过去贴着祂的颈窝:“不过刚刚的情报大约没什么问题。”

  乌洛琉斯眼底的竖瞳扭曲着还没褪去,被梅迪奇摩挲着祂的手腕,凑过去吻吻祂的眼睑。祂放下床丨丨帏,重新把二人的世界划入只有一张床丨大小的天地里,相拥着倒在柔软的床丨褥上,梅迪奇懒洋洋地阐述祂的思路:

“艾因霍恩很警觉,好吧,好歹祂也是位猎人,具备合格的嗅觉,祂未必在防范我们,有可能是在提防已经出现分裂趋势的另一半执政官势力,也可能担忧所罗门降临此地,至少目前的我们没有出现于此地的必要。而一个雨天是最适合潜入的,雨水会遮蔽很多动作,也会冲刷很多痕迹。”

“祂不是天气术士吗?为什么不想人为改变天气?”

  梅迪奇笑:“正是因为我们比谁都了解天气能如何的左右战场,所以我们才越想利用它。是,任何一位天气术士都可以通过操作天气来达成自己的行军的目的,但是不自然的天气反而会暴露自己,惊扰对方。而祂看起来是想让借这恰到好处的天气,来让那些藏在沟渠里的老鼠主动露头。”

  乌洛琉斯垂眼想了一会儿:“那你们怎么能确定几天后一定会下雨?”

“……好吧。”梅迪奇哽住了“我们的确不能百分百预测天气,在最恰当的时机如果没能如愿”祂想到了什么,开始逗乌洛琉斯:“这样,大蛇,你说说过几天会下雨么?”

  乌洛琉斯抬眼,眼珠定定地望着梅迪奇,竖瞳微微扭曲,祂轻声说:“会。”

  但又很快补充:“我的灵感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

“其实这都无所谓了,哪怕几天后不会下雨,艾因霍恩也会在恰当的时候让它落下。这就是祂这次的目的。而我要利用的,就是艾因霍恩自己的谋划。”祂抚摸着乌洛琉斯耳边的发丝,将它们挽到耳后:“人总是会更加相信自己花费努力所探寻得到的结果,不是么?”

  梅迪奇正得意地阐述自己的计划,突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乌洛琉斯的手指冰凉,梅迪奇被祂搂着,感觉同样冰凉的水滴滴在祂脖子上,祂不自在起来:“怎么了。”祂咕哝。

  祂其实很习惯乌洛琉斯突然的情绪和行为,水银之蛇总会在莫名的时间接受到灵感,又在突然的时间情绪变化,有时候乌洛琉斯不安起来会像坐不住的小孩一样动来动去,或者吃着饭泪滴便落到了餐盘里,祂流泪的模样就像是壁画里的天使,表情淡漠地垂怜世人。

  乌洛琉斯摇摇头:“太危险了,你不要去。”

  祂的瞳孔又开始摇曳起来,一层层古怪符号在祂皮肤肌理上浮现,仿佛说出那句话就花费了祂所有的力气,身上银蛇的幻影如水光般浮凸而起,祂看起来正在轻微的失控,神话生物形态不可抑制的浮现,而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失控了。

“你是预见我的未来才失控的吗?”梅迪奇问。

  乌洛琉斯点头。

“真让人头疼,现在也不像是能谈这些的好时机。”梅迪奇淡淡地说,祂拽下披在身上的外衣,坐跨在乌洛琉斯的身上,乌洛琉斯扶着祂的侧腰,眼睛里放着祂,看着梅迪奇把头发拢起来甩在身后,它们丝丝缕缕的黏在梅迪奇还带着汗水的后背上。

“这次你得注意点。”梅迪奇说“就算是我也不是能轻易承受蛇的两根东西的。”

 

.C4→C5

  执政官亚利斯塔居所,待客厅。

  秘书抱着书信垂头步入这间房间,柔软的长绒毛地毯像是水藻,羁绊住他的脚步。

  作为联合执政帝国其中一角的居所,这间屋子不符主人身份的简朴。执政官亚利斯塔并未在这里摆放奢华的瓷器珠饰以向来宾夸耀自身的权利,唯一引人注目的只有位于祂身后的巨大书架,摆放满祂在悠久生命中一点一点收集来的书籍。

  秘书作为辅助执政官工作的人,曾有幸获得允许翻阅。其中并不全是晦涩的史书或神秘学典籍,还有些羊皮纸手抄的不知真假的逸闻和几本年代久远的世俗小说。秘书从书架上无意翻出一本古怪的书,里面尽是些极尽下流的对所罗门王朝高层的揣测,它还有个高高隆起的书籍,在架子上极其突兀,让秘书产生了兴趣,他抽出来反复查看,才确定在书脊里夹着什么东西。

  当祂询问这位帝国权力中心的家主这本书的特殊之处时,这位看起来还是青年的家主流露出思索的表情:“我记得他,是位黑瘦且憔悴的中年人,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是什么怀才不遇的可怜诗人,实际他只爱编排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博取销量,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书,很感兴趣,向他询问书里究竟都是他所目睹的真实,亦或只是为了谋生而杜撰的假象。很遗憾,他冲我撒谎了,于是我割下那善于说谎的舌头,封存在了这本书里。”

  秘书一颤,差点将这本书落在地上,他将它慌忙捧好,却还是感觉一股令人手脚酸软的恐惧从空气里析出,附着于他的皮肤,起了一阵令人战栗的寒意。他听见自己说:“……书里都是假的么?”

“不。”亚利斯塔微笑“有一部分是真的,很少的一部分,比猎人的真心还少。”

  从那天起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眼前看似温和的年轻人,是掌握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伟大存在,而他脚下所处的这片被墙壁割开的狭小空间,是举国政治力量的中心,从这里传出的任意一道消息都足以决定哪怕一位天使的生死。这是亚利斯塔作为“弑序亲王”的信仰锚定,但又因与特伦索斯特互相制衡,祂们的势力彼此制衡得太过精巧,没法让人不联想到这是六神故意而为的安排,六神将祂们二人置于古老的格斗场,彼此清楚自己的地位,但又只能无奈地相互制衡、反驳、交锋,却谁也无法在帝国推行自己的秩序。

——原本应该一直是这样的,由六神来凭借绝对的暴力压下二人的不满,再通过巧妙的安排使他们无法联合起来对抗自身。可越是的精密的结构,就越是容易被一个小小的破碎击溃,更何况是所罗门复活回归的前兆这样几乎可以动摇整个国度根基的巨大洪流,矛盾无法遏制的爆发了,究竟是坐视所罗门归来,还是选出一位新的黑皇帝,没人可以在这关隘站出来表态与决定,于是此时无言的焦躁只能压在了两位天使头上。

  执政官秘书叹了口气——他是一位来自图铎家的圣者,从低微的出身一路攀爬,最后才获得了到执政官身边辅助的工作,敏感的地位与与生俱来的嗅觉,让祂几乎第一时间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那段时间他都险些被实质般阴郁的气压逼迫地无法呼吸,在他以为势必要通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决定谁要成为新的黑皇帝时,特伦索斯特家的那位天使便在六神的支持下跳到相邻途径,晋升了审判者。

——仅仅是登位而已,祂的存在就已经等于判处亚利斯塔·图铎死刑。现在亚利斯塔既无法转到相邻途径,也无法再收回特伦索斯特处的黑皇帝特性晋升黑皇帝。

  至此,新的秩序究竟如何都无所谓了,一切都不再有意义。这让秘书有些忐忑,他有些担心这代表着六神放弃了图铎家,但以他的层次又不足以接触六神与执政官的核心机密,这让他有些过度紧张,整晚整晚做噩梦,熬出了淡淡眼圈。

  他放轻脚步走近亚利斯塔的书桌,这位执政官正坐在书桌后垂眼批复着一封封文件,笔尖在纸面上留下蚕食般的轻微声音。祂好像对自己的处境并不着急似的,批复着那一叠复一叠的文件。

  有人嘲笑祂这是故作冷静的最后挣扎,但秘书太过了解祂,从某些程度上说,被亚利斯塔提拔看中的自己,与他存在某种程度上步频的相似:当祂越沉着,就是越在压抑内心的激昂,只是此时需要安静,平静,冷静,来等待一个最好的露出獠牙的时机。他看到自己侍奉的主人招招手,示意他放下书信,并拿走批复好的文件。因为失眠而神思不安的秘书这才注意到,而用以待客的方桌前已坐了四名客人。

  他拿过信件低下头,恭敬行礼:“伯特利公爵大人,阿蒙大人,安提哥努斯大人,还有亚当阁下,日安。”

  随着特伦索斯特的晋升,联合执政帝国的天使便纷纷选择抛下亚利斯塔。即使祂还没有被六神放弃,得以在审判者与六神的庇护下,活着逃过所罗门的压制,但一位即将倒退到序列二的天使,又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地方?而这四位天使除了伯特利大人是在这个情境下依旧支持图铎执政官外,其余三人都是不被六神认可的,由家主私下联络上的天使。

  可是。秘书咬住了下唇,他在努力遏制情绪,这怎么够!仅仅四名天使——原谅他用“仅仅”来修饰天使这个位阶,但这正能体现他的绝望,仅仅四名天使,无论如何都不足以与支持特伦索斯特的势力抗衡,他知道自己不该悲观,但焦躁与愤怒让他生出一股无处发泄的穷途末路感,恨不得抓住手边什么东西摔出去。突如其来的冲动在他脑子里沸腾,他把手里的信件抓得起皱,却又不敢捏破,冲几位天使微笑:“需要我为几位大人准备饮品么?前几日还有人为执政官大人送来上好的红茶。”

“不用了,你尽快离开吧。”出声的是亚利斯塔,祂已经将手里批复完的文件整理好,那封递到祂手里的信件还未拆封,祂夹在手指里闻了一下后,轻轻丢在桌面,“我们有要事相商。”

  秘书低下头离开,没有尝试着支起耳朵偷听——他很有自知之明,这座府邸里坐镇着五位天使,他们不想让别人听见的话,除非六神来此,没人可以听见。

  阿蒙放下握在手里把玩的一枚水晶棋子,侧头感受一番:“他没有在偷听,可真乖。”

  亚利斯塔毫无滞涩的接上阿蒙的对话:“不过既然是亚利斯塔调教出来放在身边的人,这点自知之明也是得有的。”

“这很难。”亚当开口“想要让一个人保持着往上爬的热烈野心,但又让他像是被驯养的马一样只能按固定的赛道狂奔。”

  他们彼此像是做什么滑稽游戏一样流畅接话,仿佛从三个人的嘴里吐出同一个人的思考发言。伯特利放下手里的茶杯,轻轻叹息,望向了对面房间里唯一活着的生物——安提哥努斯,以及祂的三名秘偶,贴着高档壁纸的墙壁上浮现出淡淡星光,并不璀璨,带着些许黯淡,这是来自秘法师的隐秘能力,在秘书离开后,这个房间特别为他开放的口子便缓缓收拢,重新恢复成一个被隐秘收纳的盒子,锁闭着神明最隐蔽的故事。

  亚利斯塔在哪里?亚利斯塔并不在其他任何地方。祂顺着钟楼的楼梯拾级而上。

  凭借弑序亲王的能力,他甚至可以轻易奔向月亮,更罔论一座高塔,但祂神色冷淡,像是个无能力者般在逼仄的钟楼里攀爬。阴暗的天气使楼道愈发阴冷,抽动鼻子便能嗅到丰盈的潮湿味道,亚利斯塔停在塔最高的那层,天似乎离祂很近。

  这座塔曾见证过所罗门帝国的繁荣与衰败,正如祂曾经见证过这座塔的建成与兴衰。

  在祂还是个孩子时,这座塔便开始起建,为了迎合黑皇帝的癖好,它被设计的仿佛被两座塔被切割拼接起一般不协调,但一落成,它便是俯瞰整座城市的最高塔,如一枚针,压在城池对角线的极点,将这片仿佛由极致色彩泼就的繁华画作钉紧于大地上。孩子们并不清楚这点,他们只是热爱高出的风景。塔顶的日落总是最迷人的,倚在窗边时,甚至就着耀眼的瑕光看见灰尘被折射出钻石般的火彩。

  后来它被焚毁过一次,在所罗门死去的那天。数不清的人在那天也死去了,城池坍塌,硫磺与火拖着焰尾往下坠落,血和火将一切都拖入无尽的红,刺痛所有人的眼睛。这座高塔是最先溃塌的,原本它就已经矗立上百年,悠久到让人它是否被扭曲的法则加持过坚固,它的溃落就像是帝国的象征,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天长地久地这么站立下去。

  它二度站起是在又一个百年后,落在草丛里的石块都被雨水腐蚀出痕迹,执政官的居所里突然传出了要兴建这座高塔的命令,这次它没再按照所罗门的审美来修建,却依旧立在城市的角落,此时它已不再是最高的塔楼,却依旧能顺着一条茜色铺就的长路看到最美的夕阳。小贩与妓女嗅到商机,开始徘徊于附近,它重新成为了上城区的中心,在无数繁华的城楼里拔地而起,俯瞰着这些错落分布的高矮房屋,一条纵贯的河流从它身畔流过,春日带着花瓣,秋日带着谷穗,日夜不停地流往下城区。古旧的城楼在曾经焚毁过的焦土上重新抽枝发芽,孩子奔跑在狭窄的楼道里,声音在石制的塔内回荡。

  一只乌鸦落下,刚刚它始终盘旋在钟塔的上方,它没落到亚利斯塔的肩膀上,而是落在祂身边的石栏上,蹦跳两下,突然开口如人一般说起了话:“你居然在发呆?”

“我只是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情。”亚利斯塔说。

  乌鸦古怪地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嘲笑。

“艾因霍恩已经准备出发了,索伦虽然表面上拒绝了艾因霍恩的提议,但还是派了一支小队,走了和艾因霍恩不同的路,前往了共同的目的地。”

  亚利斯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钟塔一段坚硬石壁的延伸。“倒是按着我们的计划在走,听起来让人满期待的。”祂淡淡地说,却没多喜悦。“索伦和艾因霍恩关系不好,但是在大局上还是嗅觉敏锐,很拎得清啊,更何况祂们是朋友,很久以前曾经是,祂们了解彼此。”

“我很好奇,你是用了什么手段,让艾因霍恩做出了这种决定。”乌鸦侧了侧头。

“多亏了你的哥哥,我学会了点不值一提的暗示技巧。”

“傲慢是一剂猛毒。”祂突然低声说“艾因霍恩相信着自己背靠着六神与审判者特伦索斯特,祂可以安全自如的行动——的确,六神为了避免出现新的红祭司,一定会谨慎且冷静地落子,保证祂们二人的生命安全。这让祂变得轻忽了,做出了不够稳重的决定,真不像祂。”

“那梅迪奇呢?”

“当祂得知了艾因霍恩和索伦的行动后,想必也会针对祂们的行动来做出反应吧。祂会提防奇克,会提防索伦与艾因霍恩,却不会提防视角盲区的我们。”亚利斯塔手指划过青苔,慢慢的踱步,在墙上划出一道青苔的线“说实话,梅迪奇会采取什么方针,我们现在也说不好,只有几个方案,但无论哪种,我们都能应对……你哥哥呢?”

  乌鸦看起来下意识想笑,但坚硬的喙让祂只能张了张嘴,于是它放弃了,说:“混入了艾因霍恩的军队,大概是想收集情报,我不知道祂能坚持多久,毕竟如果艾因霍恩发现军队里有人无法链上祂的精神链接时,祂就暴露了。”

“你不担心祂?你们可是血亲。”

“如果祂非要暴露,我希望祂暴露的有价值点的,但大概不会,毕竟祂是亚当。”

“宁愿亲自去侦查艾因霍恩,也不愿意来见我,看来是很不喜欢我了。”亚利斯塔抿嘴笑,祂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第一个表情“不过,的确,心理医生总不喜欢我这样的病人。”

  乌鸦沉默着不说话,亚利斯塔说得对,其实祂们都在忌讳着祂。祂做了个多疯狂的决定啊,谁怎么会想到押上自己的所有去赌一个半疯不死的未来?祂本可以在倒退回序列二后选择依附六神的羽翼……对祂而言恐怕失去已得到的比死去还要痛苦。没人愿意接近这样一个疯子,生怕祂自燃的火焰会随之点燃自己。

  但祂疯狂的同时又冷静得超乎寻常,仿佛做出一个疯狂的决定并不需要多余的大脑进行参加,全部的精力都扑在如何筹谋规划,过问每一个细节,因为除了伯特利外,其他人都无法光明正大出现于联合王国的土地上,祂必须自己推动每个环节的发展,仿佛这件事对祂来说就是百分之百成功一样淡然。

“可这也不是我想选择的。”亚利斯塔叹着气。

“……你是在恼怒,被六神选择的不是你,而是特伦索斯特?你在愤怒你被放弃了。”

  亚利斯塔低垂下眼帘:“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你会下棋么?你哥哥爱玩的那种小玩具。士兵是里面最低等的棋子,每次只能移动一格,弱小且累赘,往往用作被牺牲的那一枚去保全更重要的伏兵。但是却有一条隐藏的规则——只要冲到了最底线,士兵也可以变成最强的皇后。”祂微微笑起来“我需要六神明白,我作为弃子,并不是祂们放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祂们。”

“哈哈。”祂似乎心情好转了起来“真想看到那时祂们的表情。”

  乌鸦说不出话来,啄了啄羽毛后背过身去,振翅欲飞,突然它停住了。一道橘红的光芒烧穿了沉重的云层,沿着那一条直道铺到了塔前,光芒把祂们照亮,将图铎深蓝的眼睛染上一层瑰丽的色彩,似乎为这阴沉潮湿的天气判了死刑。

  乌鸦嘟哝:“像是要放晴了。”

“没关系。”棕发的青年说“会下雨的,一切都会顺利。”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年幼的亚利斯塔爬上最顶层站在高台边上,他不敢往下看,这高度让他有些眩晕,他闭起眼展开双臂,大声宣言——

  执政官将手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任凭橘色的光芒落入自己的眼睛里,视野亮得发白:“我必须要站在一切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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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的空气像是能拧出一把水,明明还未下雨,却带着沾衣欲湿的潮气。

  艾因霍恩的军队像一群行军蚁,静默却有序地行进在泥泞的山路里。亚当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后面,祂在心理学隐身的基础上祂还谨慎地切割出一个人格,以免本体来不及逃脱。祂慎重地甚至有些夸张了,艾因霍恩不会亲自来到山林里狩猎狐狸,只是远远地连着一线精神链接,军队里也没有能窥破祂能力的非凡者。

“看到什么了?”阿蒙正饶有兴趣地追问,单片眼镜被烛火照耀得莹莹反光。

  祂们正处于贝克兰德四十米的地下,这是亚当为自己安排用以躲藏及暗中筹谋的密室,他没有像安提哥努斯那样接受图铎的庇佑,祂无法完全信任这个疯子。更何况亚当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成为非凡者越久,就越是容易忽略最基础的、不需要使用非凡能力的手段。所以,在应对精巧的非凡能力搜索时,最简洁粗暴的方式却往往最有效果。六神会想到搜索贝克兰德每个人的潜意识大海,会想到针对心理学隐身的搜索策略,会逐一侦查一只飞虫是否被寄生,却没想过深入挖掘地下四十米。而这间密室在封闭了十三个月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位人形的客人。

  祂们坐在漫长餐桌的两端相望,桌上铺着黑色的桌布,仿佛葬礼,中间隔着四又三分之一米的距离。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微弱的两团烛火将彼此的脸照亮。

  亚当清楚,坐在最左侧的阿蒙并非真实的阿蒙,而是被寄生的个体,但没关系,因为坐在最右侧的亚当也并非真实的亚当,只是个切割出的人格。背叛之宴让祂学会了谨慎,不再自负于全知全能,在将一切攥在手里之前,祂不会暴露任何的手牌。真正的本我被藏于潜意识大海的深处,操纵无数宛如多棱镜映出自我人格来达成目的。

  祂平静地说:“还没发现梅迪奇。”

“我觉得我们已经无功而返很多天了。”阿蒙咕哝着往自己的脖子里塞上红色的餐巾:“总不会是乌洛琉斯发现了什么。”

“不会的。”亚当很笃定“水银之蛇的确对未来的灵感很高,但并不能完全的改变自己的未来的,涉及的层次越高,所能预见的便越模糊。对于现在的乌洛琉斯而言,祂只能预感到未来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情,却不知道究竟那是什么。”

  阿蒙嗤笑:“似乎对乌洛琉斯的非凡能力很了解似的。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们关系这么好。”

  亚当沉默了片刻:“……了解敌人,总是必须得做的事情。”

  祂甚至可以说是最了解的命运途径能力的天使之一,因为无数次乌洛琉斯的转生都是由祂主持,当祂还身为远古太阳神的时候。乌洛琉斯和梅迪奇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乌洛琉斯总是安静的。明明是由人晋升而上的天使,但却莫名体现出蛇一般的特性,既安静又淡漠。

  阿蒙没深究亚当突然的沉默,祂一手撑着头,玩着另一只手的指尖:“也是,对于梅迪奇而言,如果乌洛琉斯告诉祂‘未来会很危险’,祂反倒会认为那是机遇而跃跃欲试。哼,猎人对风险这种事情的爱好不亚于魔女追求爱情,总想着里面有机遇,却从不觉得自己会在输在这上面。”

“梅迪奇的自信也是由祂过去的胜利累积起来的。战争嗅觉是可以被积累的灵感,就像肌肉记忆,大脑会对一些条件形成下意识的反应,不需要推导过程便能得出结论。就像一位观潮人,当你在看过一生的海洋后,都能自信仅凭借声音分辨当天的潮汐起落。更罔论梅迪奇呢。”

“有意思的言论,我可以理解为你认为丰富的经验反而会成为思路的枷锁?这让你更好锁定梅迪奇的思路?”

  亚当摇头:“不,其实我只能大致猜测祂会如何选择,但却无法想象祂要如何达成。”

  然后就是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沉默,刀叉切割开的肉食还带着血丝,银质餐具磕碰在瓷盘上的声音一顿一顿。祂们的确不知道该对彼此说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祂们之间的对话就只剩下目的明确的合作与交流。亚当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在脱离开父亲——也就是自己的遮蔽后,阿蒙迅速成长为了完美的神话生物。

  蜡烛恒定且永恒的亮着微光,阿蒙找到了一个bug,让物质守恒定律没有参与进它的燃烧过程,仿佛能如此燃烧到地老天荒,橘红的火光跳动,给了亚当如水般静止的的眼睛一些活气。祂执刀叉的手突然停顿了,仿佛听见了来自遥远某处的声音,皱着眉侧耳聆听起来。阿蒙晃荡着杯中的酒液,看到亚当的动作,露出了几分孩子般的好奇,身体前倾:“怎么,有发现?”

“找到梅迪奇了。”亚当平静地闭上眼:“艾因霍恩的军队发现一处梅迪奇留下的痕迹。”

  阿蒙“哧哧”地笑起来,祂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这么巧?我是不是也可以尝试一下转到命运途径,我觉得我很有人带来好运的能力,大家都应该喜欢见到阿蒙先生。”

  亚当闭眼感受一会儿,睁开眼:“不,这是梅迪奇刻意留下的痕迹……”

“这是梅迪奇刻意留下的痕迹”艾因霍恩沉下声音,食指在牛皮纸的地图上叩击:

“祂的目的在于诱导我们的视线,让我们以为祂往这边移动了。这个痕迹做的十分巧妙,就好像是发现有人追踪匆匆收拾却没完全抹去的痕迹一样。”

  索伦脸色难看地站在对面。如果不是被六神提醒了梅迪奇可能出现在附近,让祂不愿意看到艾因霍恩独自面对梅迪奇以打破三位猎人制衡的平衡,祂是绝不可能与艾因霍恩呼吸同个房间的空气。于是祂深深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眼睛闪烁着红光与部下精神相连的艾因霍恩,移开视线。

“你的意思是——这是梅迪奇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是诱导我们以为祂已经离开。”

“没错,阿蒙。这才是梅迪奇真正的陷阱。”亚当平静地说。“故意留下的线索,其实是给予索伦与艾因霍恩塑造一种假象:自己因为某种原因必须留在这里,但是因为实力与准备不足,无法与祂们正面对抗,只能掩盖行踪后再度蛰伏。”

  索伦耸耸肩:“但我想不出来梅迪奇必须留在周边的理由,总不能是来狩猎我们两个人的吧?当着七位神明的面?疯了么。”祂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接近了真相。

  亚当摇摇头:“阿蒙,这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小技巧,使用它,甚至不需要心理医生的能力:人们总会坚信自己推倒出的东西,在确信之后,在接受到其他的信息,也只会不断强化自己早已确信的观点。让索伦与艾因霍恩确认自己假装败走,那么梅迪奇就已经成功了一半。祂不需要费心留下线索诱导祂们猜测的自己目的——那样就过于刻意了,反倒会引起怀疑,祂只需要播撒下种子,已经确信自己推论的艾因霍恩就会为了稳固自己的推测,下意识找出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艾因霍恩点头:“虽然这只是我的推导:很可能是真是造物主确认了所罗门复活的地点,所以祂安排梅迪奇来此迎接新生后脆弱的所罗门,以免祂刚复活就被六神与特伦索斯特围剿。”

“哼……”阿蒙撇嘴,祂扯下脖子里塞着的玫红色餐巾,慢条斯理地开始铺在桌面开始对折“梅迪奇可不是那种会狂妄到想要凭借这样的诈唬与陷阱就狩猎两位天使的家伙,你是不是忘了乌洛琉斯还在祂身边。”

  艾因霍恩沉思了一会儿:“正确的提议,所以我们得确认梅迪奇是否还有其他援手,并要加快行动的速度,以免后续真实造物主的援军也随之赶来。”

“我们需要一点小的手段来保证这场三个人的戏剧顺利进行,那么……”

  索伦将一枚小小的、印着蛇发女妖的棋子插在地图上;阿蒙将餐巾折出的一朵玫瑰放置于桌面,爱抚片刻,用握着的餐刀将它狠狠贯穿——

“就让我们引进奇克,让这场戏剧的终幕变得更有趣吧。”索伦与阿蒙抬起眼微笑。

  亚当沉默地、长久地看着阿蒙,眼里沉浮着神爱世人的悲悯。明明是祂策划的梅迪奇之死,却好像在此时变得不忍了,但祂吐出的话语却坚稳:“交给你了。”

  阿蒙端过放置于面前的蜡烛,轻轻吹气,地下室里扬起一阵本不该出现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光线晨昏变换般一晦,当蜡烛重新亮起时,阿蒙已经不在原地。

  一位裤腿不一样高的邮差从昏暗地巷子里钻出,此时正是贝克兰德最明媚的清晨。邮差推了推卡在眼眶里的单片眼镜,压低帽檐,往城外快步走去。

  今年夏天来得尤其早,玫瑰开得最好的季节已经过去,他路过一从花亩,只有几支因营养不良没赶上花期的零星玫瑰还固执且突兀地开在没精打采的花田里。过了收获的季节,花农也不再用心提防采花贼,邮差四下打望,没发现威胁,于是蹲下身在篱笆的缝隙间伸出手够了够,折下一朵玫瑰的头颅。他把玫瑰凑到鼻尖,嗅了嗅还带着晨露味的玫瑰香味,随手将它插入上衣的口袋。他往自己前往的方向看了一眼,贝克兰德在他身后如披戴朝霞的新娘。

  邮差迎着晨晖加快脚步,嘀咕:“聪明的人变成了痴愚,是一条最容易上钩的游鱼;他凭恃才高学广,看不见自己的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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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下雨了。”乌洛琉斯在帐篷门口看了一眼天气,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梅迪奇也凑到门口,前些日子天气稍稍转好,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就此放晴时,今天云层重又翻滚着重新密布天空。梅迪奇挑眉:“看来艾因霍恩发现了我给他留下的小礼物。”

“……”乌洛琉斯无声地看向祂。

  梅迪奇乜了乌洛琉斯一眼,笑了出来:“还需要给我给你解释?你怎么序列越高变得越呆?没发现么,前些日子天气逐渐转晴是我用能力缓慢影响的结果,因为很轻微,所以并不明显。但自然的天气变化不可能违抗我的能力。”

“果然是艾因霍恩利用天气术士的能力在操控?”

  梅迪奇“嗯”了一声:“我之前也说过,因为雨天是最好的用以遮盖行踪的环境。大雨可以遮盖不够明显的行动,也可以冲刷留下的痕迹。大蛇,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属于战争的途径里,最重要的天使这一阶级会出现一个格格不入的‘天气术士’么?”

  祂冲专注看着他的乌洛琉斯抛了个眼色:“因为天气能协助战争达成很多事情。暴雪、暴晒、暴雨、大雾,如果运用得当,甚至不需怎么费力,都能让一支军队被击溃。因为我留下的线索的误导,艾因霍恩大概率会选择选择操纵天气,让我误以为可以借机打探或者行动,这样时刻观察着这片区域的祂就能大致锁定我的所在。在锁定我后,祂才会告知六神,请求祂们的庇佑。再祂锁定我之前,祂得不到六神足够的关注,为了隐蔽的时机也不会带过多的武装,那就是我动手的最佳机会。”

  乌洛琉斯看着梅迪奇得意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祂凑过去吻了吻梅迪奇的侧脸,被梅迪奇反手握住了手腕,红发的天使懒洋洋的:“怎么?不会在还不安吧。”

  乌洛琉斯的不安一直没有平复过,一阵一阵的心悸告诉祂,梅迪奇的计划不会那么顺利,这种危险预警除了主的死那次之外,全所未有的强烈,但梅迪奇已经太习惯于在风险里获得机遇,祂的确重视了乌洛琉斯的灵感,但祂并不打算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这次计划祂已经筹谋太久,如果错过这次机会,祂就很难再找到下次这么好的狩猎时机了。

  祂不再尝试用自己的不安来给梅迪奇增加压力,歪了歪头:“需要我帮忙么?”

“需要。”梅迪奇点头“我需要你去帮我防备一下奇克。”

“那个魔女?”乌洛琉斯稍微回忆了一下,才吃力地想起这么一位存在。

“有可能是索伦用以迷惑我的信息,但这几天附近出现了奇克的踪迹——大量的蛇,化作石块的动物与昆虫,逐渐肆虐的瘟疫。魔女的能力真是老样子的让人讨厌。”

“只是防备?”

  梅迪奇挑眉:“难道你想打败祂?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把祂留给晋升之后的我吧,如果祂真的在附近倒好了,说不定届时诞生的不仅是一位真神,还是一位双途径真神。”

  乌洛琉斯低头咀嚼梅迪奇的话:“如果真的在就好了……”

“我借着士兵的眼睛侦查过了。魔女的痕迹有些刻意,我不觉得奇克这种连一根发丝都无法容忍通过的心胸,会轻忽到留下这么明显的踪迹。”梅迪奇嗤笑“更可能是索伦和艾因霍恩的布置,让我的精力集中在防备奇克上,以便我更轻易地露出踪迹。”

“一定非这次机会不可么。”乌洛琉斯没能忍住自己的叹息。

“也不是说这个时机一定是最恰当的。”梅迪奇嘟哝“但是你想,如果我就此晋升真神,那我不就等于当着那六位伪神的面,在祂们的领土杀了祂们重要的棋子,气焰嚣张地成神并且全身而退,而祂们甚至拿我毫无办法。”祂眯眼“大蛇,你说,这不是一场绝佳的挑衅么?”

“……”

“这当然危险,要是世界上有什么都能百分之百成功的事情那就简单了。但是所谓战争,本来就是以白骨和尸体堆成的血路,走在这条路上,我早就做好了承担风险与代价的准备。”祂握着乌洛琉斯的手腕摩挲,几天前因为失控而浮现的神秘符号已经全部褪去,梅迪奇凑到祂耳边,声音沙哑且低:“要来做么?就当分我些好运。”

  梅迪奇其实也倍感压力。乌洛琉斯恍惚感受了红天使被即将到来的战争催起的激昂情绪,祂被拉着躺倒在临时搭起的床丨丨上,冰冷的嘴唇蹭过梅迪奇满是汗水的脊椎。祂意识到梅迪奇其实不需要祂提醒也知道前路的风险,离悬在头顶的剑落下的时间不多了,一场事关生死与权力的最后之战像是最好的春丨药,刺激得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此时的梅迪奇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欢丨爱来使自己从高速运转的思绪里歇息。祂捋了捋梅迪奇汗湿的刘海,看着祂潮红的脸,俯下身缱绻地唇丨齿丨相丨接。至少此夜祂们先将这些事情抛诸脑后。

  索伦焦虑地将画笔投入洗笔筒。祂想借着画画打发时间平静思绪,却什么都画不出来,画布被祂涂满鲜红的色彩,刺目得像泼天的血。

  明天只是追踪梅迪奇的日子,并非正式的联合狩猎,祂却没来由的焦躁,却不知道和谁诉说。身为天使,层次过低的人甚至连抬头直视祂都无法做到,更别提聆听祂的烦恼,可高层次的人能够交心的又有多少。

  祂轻轻叹息,祂的妻子已经死去了,那个女人至死为止都只是一名圣者,是祂序列四的时候在家族安排下迎娶的,那个时候祂刚从女人转变为男人,充满对新身份的不适,在迎娶妻子的时候,祂甚至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女人,不知该以什么面貌面对同丨床丨共丨枕的伴侣,祂们彼此敬重,为了延续后代结合,索伦也对她献上忠诚和尊重,却不爱她。

  现在祂却有些怀念那个女人了,如果她还活着,至少还有相贴的温暖。

  祂如今孤身一人,在艾因霍恩能力的作用下,夜幕里甚至没有一颗星。祂坐在床丨边看着卷入星辰的乌云,闭上眼无声地落入了精神链接的织网,那里有族人与部下的思念围绕着祂。皱眉发愁的妻子正整理着第二日穿着的盔甲,抱怨着:“为什么非得是你呢,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打仗了吗?”;孤寡的母亲紧紧握着孩子的手,她还不知道孩子加入了自己的军队,颠三倒四地叮嘱着独子认真工作;一位族人在特伦索斯特的宫殿巡逻,护卫着执政官的安全,无意中看见一支早开的夜来香;虔诚的信徒坐在永恒烈阳的神殿里祷告,这里灯火通明,彻夜点着祈福的蜡烛……心爱的女孩、从小长大的兄弟、分家的、不被重视的子女。思绪的碎片碰撞着,索伦没有细看,只一掠而过。祂深知,这一切安宁只是浮在表面的虚幻景色,在这个时代随时都会破灭,因为神明的博弈与野心。

“你太沉迷这些了,现在的你甚至不如一位序列二天使。”艾因霍恩的声音在祂的脑海里响起,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祂们在六神的见证下,提前锁定并进入了对方的精神链接。

“闭嘴。”索伦冷冷地说“你懂什么?这是我的人性。”

“我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了,我还能见到你第一次上战场前的样子,好吧,明天那甚至不算战场。”

  索伦哂笑:“我真喜欢你这幅随时轻敌悠哉模样……你没想过么,如果梅迪奇死了,那么接下来我们两个之间也有一个必然要死在对方手里。”

“六神会注视着我们。”

“哟!”索伦挖苦“你可真是六神最喜欢的乖孩子。”

  艾因霍恩沉默了,精神链接里一片死寂。在索伦甚至以为祂已经离开的时候,祂听见一声轻轻叹息:“我们不是共犯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步。”

  索伦突然意识到,今天的艾因霍恩有点多管闲事且感伤。这或许是祂下意识察觉到不安的一种体现。但索伦的心被轻轻击中了,祂闭嘴没有下意识冷嘲热讽。

  命运实在是无情。祂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猎人家族里不被看好两位女孩,明明也曾在舞会上牵起对方无人问津的手起舞,躲在被子里互诉自己思慕过的男人。春日到来,漫步在皇帝开放的宫殿花园里,簪着同一丛灌木结的花,也在第一次杀人后,被对方拍着背干呕个不停……祂们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索伦抽了抽鼻子,声音坚硬冰冷:“我可和你不同,听好了:如果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彻底埋葬我的过去。”

  艾因霍恩声音淡淡,却像带着笑意:“虽然很想挖苦你居然如此自信自己能活到最后,但是……我是说但是,如果真的迎来了这样结局。索伦,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那可真是可怕的诅咒。”索伦低声说,垂下眼笑了。

“亚利斯塔!”

  亚利斯塔·图铎蓦然一惊,从沉浸的思绪里抬起头来,特伦索斯特掀开马车的窗帘冲祂打招呼,祂抬头看了看天色,在与阿蒙祂们分别后,祂为了整理情绪,没有选择使用能力或驱使仆人,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踱步。

  塔伦索斯特皱了皱鼻子,冲祂抬起下巴:“亚利,身为和我平等相对的执政官,这样走在路上多不体面,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亚利斯塔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叹了口气,顺从地登上马车。祂倒不抗拒在这一夜见到特伦索斯特,只是无话可讲而已。

“你一位天使,行走在路上做什么?”长久的沉默后,特伦索斯特有些不自在动了动,祂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亚利斯塔说,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头——虽然祂的话题找的真够烂的。

“那您一位天使,搭乘马车做什么?”

“……”特伦索斯特被噎住了,嘟囔起来:“你这针对我的精神拿来做点的别的不好么。”

“您误会了。”亚利斯塔神色淡淡的“有什么话,以您的身份没必要这么曲折地传达,直说吧。”

  特伦索斯特叹气:“你怎么这么冷淡,亚利。现在我们依旧是平起平坐的执政官,你的地位并不低于我,我只想同你开诚布公地谈谈。”祂戴着三四枚戒指的手抚在胸口,大拇指上最闪耀的那枚就是王权戒指。

  谈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亚利斯塔冷漠地想。明天祂就会走上生死未卜的那一步,此时特伦索斯特那些叽叽歪歪的话只让祂恼火。

  特伦索斯特没有在意亚利斯塔的沉默,祂用握着的权杖敲了一下马车的地面,沉声开口:“此地禁止窥探。”

  秩序无声地从虚空降临,笼罩着马车这一小片空间,此刻这方区域变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密谈之所,一切窥探都被隔绝在领域之外。

“对一位即将跌回序列二天使的弑序亲王,您是否太过重视了?”亚利斯塔挑眉“我不觉得我能在您与六神的博弈间起到什么作用……甚至这个联合执政帝国现在也岌岌可危不是么?在您晋升审判者后,所谓的联合执政的平衡就只剩下空壳存在了,维持着这平衡想必您很辛苦。”

  特伦索斯特皱眉:“我没有这个意思。”

“是。您没有。”亚利斯塔微笑“因为您还需要我,需要我来维持一个岌岌可危的虚假平衡,以便您和六神进行交涉,怎么样,进展顺利么?六神是否松口给予您与祂们同等的地位了?”

“亚利!”特伦索斯特拔高声音,祂脸有些涨红,配合那张满是书卷气的脸,仿佛被欺负了似的。“我还没有说话呢!你不要误解的我的意思。”

“抱歉。”亚利斯塔看起来并不怎么诚恳。

“你总是这样……”特伦索斯特看起来还有些恼火“我也是为你好呀,我们明明一直是同僚,一直是伙伴,我照顾着你的自尊心,平等地对待你,可你却总不领情。”

  亚利斯塔“哦”了一声:“您记得索伦和艾因霍恩么。”

“当然记得,祂们可还没死呢。”

“我听说,祂们两位原本在圣者之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亚利斯塔望向窗外“但在圣者后,祂们就逐渐疏远了。成为天使后更是成为了不死不休的对头。您猜这是为什么。”

“……”

“因为祂们认识到了祂们彼此是敌人,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杀死对方。”亚利斯塔压低声音“特伦索斯特,你不要和我说你从没有过这样的觉悟,这会让我看不起你。就算在我们二人还是熵之公爵的时候,因为所罗门压在我们头顶,你不曾这么想过,那在我们杀死所罗门,在祂的遗骸上握住权杖,联合执政的时候,你没有想过么?”

  特伦索斯特抿紧了嘴唇,恼怒逐渐从祂脸上褪去,祂的表情一片空白。

  亚利斯塔垂眼:“你说希望我与我开诚布公地谈谈,但不开诚布公的分明是你自己。如果你只是为了来这里和我炫耀你的权能,那我敬谢不敏。”

“抱歉,亚利。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来协助我。”特伦索斯特很长很长地吐出一口气“如果说曾经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所罗门,那现在我们共同的敌人就是六神,不是么?祂们只想利用你与我,并不打算给予其他后来者同等的地位来分享祂们的锚与信众。我被钳制着,而你被拿捏着。亚利,你不是那种会接受被摆布的人,我了解你。现在我有了权力,有了位阶,我们不再需要对祂们百依百顺。身为这个国家执政官的我们二人,可以让毒液从根部渗透,逐渐蚕食祂们的信仰,瓦解祂们的控制力,甚至可以从内部分裂祂们,使祂们对彼此举起刀锋。”

  啊,特伦索斯特好像还在激昂地说着什么?亚利斯塔想努力作出一幅认真聆听的模样,却只能看到特伦索斯特的嘴唇一开一合,眼前的画面仿佛化作一场滑稽的默剧,只余两位主角在努力扮演……算了,已经不重要了,特伦索斯特那些漂亮话,就留给追随祂的人听听吧。

  权力是罂粟的毒。亚利斯塔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并不致命,却让人上瘾。习惯了摆布权利的人,会无法离开摆布权利的快感。会警惕威胁自己的人,会阻挠其他往上攀爬的人,祂们会为了必须而施舍,但那施舍只是从指缝里漏下的谷穗。更多时候,祂们只会被名为“权力”的腐骨之毒折磨,患得患失,夙夜难寐。

  六神警惕着被祂们迫不得已扶持的特伦索斯特。那么,当祂协助了特伦索斯特后,难道特伦索斯特就会愿意扶持祂成为真神么。

  亚利斯塔闭上眼,靠在马车上。

“好呀。”祂轻声说“我会协助你,让你与六神取得共识。嗯,以我自己的方式。”

.checkmate

  渡鸦无声掠过丛林上空,发出不祥的嘶鸣,空荡回响在这片孤寂的林海里。

  贝克兰德的纬度让这片大地少数连绵的山脉只适合长出松柏类的树木,没有竞争的环境促使它们笔直地指向天空,从凌晨就开始落下的细密雨丝顺着它们交错生长的缝隙落入大地的眼睛。

  艾因霍恩的“鬣狗”们在行动。他们趁着未尽的夜色穿梭于密林里,天还未亮起,只有天际氤氲着微弱的珍珠白,微弱的晨光让这些来回穿行于密林的军人看起来林间模糊的幽影,如若此时有樵夫上山砍柴,一定会以为是枉死的鬼魂从夜里浮现。

  艾因霍恩闭目感受着精神链接的逐渐成型,这只是一场锁定梅迪奇所在的联合行动,并不正式。人多了反而是桎梏。于是他和索伦只分别带了轻装的十几人,他们都是最尖锐的武装力量,四散在山林各处,形成一个松散的情报网。

  按照计划,这场雨会成为梅迪奇转移的一个绝佳时机。长久呆在一个营地,会在营地周围形成扩散的生活圈,即使再怎么注意掩藏也难以遮蔽。而他们只需要等待,并观察梅迪奇转移的痕迹。

  到目前为止计划的进展得都十分顺利,有条不紊地次第展开。

  那么祂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备好罗网,洒下饵食,待投网的猎物在哪儿?

  丛林亘古不变的宁静着,梅迪奇像一滴水,没入了这片林海,甚至没留下泡沫的痕迹。一位将领,如果在战争上突然失去可考的踪迹,他会去哪儿?当然是前往敌人那里发动奇袭。

“梅迪奇呢?”索伦在精神链接里低低地喊“梅迪奇呢!”

“索伦,冷静!”艾因霍恩在脑海里喝止了索伦的怒火,但祂已经察觉到了违和感——计划在不知道哪个环节脱节了。

“计划有变。”索伦抿着唇,俊美的脸上漠无表情。在和平年代里,这位天使深邃的轮廓曾被当代最好的艺术家称赞为雕工都无法复原其挺拔,现在这些线条却粗粝坚硬,字眼艰涩地从祂牙关里挤出来:“我先联络驻守在六神圣殿处的下属!”

  祂传出去的话语没有收到回复。艾因霍恩像是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祂与祂的下属整齐地脱离了共同连接的思绪。空荡的精神链接里索伦听见了自己猛然加速的心跳。

  心室在强力地鼓动,将大量的血液泵送到四肢与大脑,它跳动得如此之快,连带着耳膜都传来它的声音,滚烫的血被送进祂的大脑,祂一时间难以遏制自己的思绪,一个个可怕且暴戾的想法不断浮现:艾因霍恩去哪儿了?这难道其实是针对自己的陷阱?还是说只是意外?如果是意外那是谁袭击了艾因霍恩?

  艾因霍恩站在林地中央,泥泞与杂草簇拥着祂。原本应该四散在各处充当祂耳目的精锐,现在无声地围拢着祂,这可不是宣誓忠诚的拱卫。

  艾因霍恩深吸一口气,抬头往上望去,无形的灵体之线从无形虚空里落下,混在雨水里,像是一线连绵不止的雨丝,士兵被如提线木偶般操纵着,利用祂们之间本就存在的精神链接隔断了艾因霍恩与索伦的互相锁定。艾因霍恩被埋伏了,作为最诡异的途径之一,四散分布的单个兵力简直是为正合诡秘侍者喜好的良好靶子。

“难道以为我对自己的下属下不了手么。”艾因霍恩冷冷地说“只靠几个秘偶而不亲自到场,小丑,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索伦在山林里奔走,泥浆溅满祂的靴子与裤子。依旧联系不上艾因霍恩,不管祂现在是背叛了自己还是被人杀了,都等于这家伙对自己没用了,索伦十分果决,祂可不想呆在原地等死。

  祂在和自己部下残留的精神链接里吹响号角,这些士兵收到来自首领莫名的撤退指令后,没有任何质疑,沉默着顺从来自索伦的命令,快速以祂为中心聚拢。祂原本想过操纵火焰使六神注意到自己,但又担忧某个潜在的敌人也会因此锁定自己的行踪,死的比六神来援还快。此时祂有些懊恼了,祂就不该因为担忧迷路的副作用而拒绝了亚伯拉罕家族私下推销的非凡物品。

  一块开阔的平地诡异地陡然出现在林海里,光同泼泄的雨一起涌入祂的眼睛。

  黑色盔甲的梅迪奇侧眼看祂,祂火红的发丝沾满水屑,在这篇阴暗的丛林里明亮得不可思议。

  索伦瞳孔收缩,停下脚步,下意识甩出一条火焰,苍白的火花在半空中膨胀扩散,呈环状爆发出一片火海,在猎人途径序列一天使的操纵下,这片火焰在低氧湿润的环境下居然轻易达到了冶炼炉都无法达到的三千度高温,要知道这样的温度甚至足以使钢铁汽化!雨水落在这片火海上的被瞬间蒸腾,大量的水雾扩散。但这些扭曲的火舌没法靠近梅迪奇,仿佛梅迪奇身周有一层它们无法燃烧的真空区域环绕。梅迪奇环顾一圈,“啪”地合掌,这一声就像命令,原本由索伦操控的火焰瞬间委顿,仿佛失去了主人,沿着地面的焦痕快速褪去。

  祂冲着索伦微笑,神采飞扬地打招呼:“哟,我们的客人可算来了。你逃跑的速度倒比我想象的来得快。”

“梅迪奇。”索伦冷静了下来,祂下意识隆起的肌肉已经慢慢平复。此时的索伦冷静又斯文,好像只是在雨里见一位阔别的友人。祂已经明白,再尝试逃跑已经没有意义。与其徒劳地把自己脆弱的后背展露给梅迪奇,反倒不如拼着扭头咬上一口,湿透的红发贴着祂的脸,越发显出索伦一族容貌里特有的烂漫忧郁:“原来如此,你是来猎杀我的。但我很好奇,偌大的山林,你是怎么判断我一定会走这条路离开?”

“我……”梅迪奇刚吐出一个字。

  红光从索伦的眼里一闪而过,火焰缠绕下祂的骨骼发出清脆的拔节声,岩浆在祂的指缝间流淌,祂的身形疯狂拔高撑裂了衣物——祂当机立断地展露了自身的神话生物形态。

  寻常人提问出自己的疑问后,总想获得一个回答,索伦却另辟蹊径,压根不打算让梅迪奇张嘴。火焰的巨人捏紧拳头,钢铁化过的皮肤呈现出坚硬的质感,祂撑着地在精神链接汇聚的下属力量加持下挥动拳头,发出了尖锐的、突破音障的风声,如果被这么一拳砸中,就算是天使之王梅迪奇也得脱一层皮。拳头重重的落在了地面,连坚固的岩石头都通通粉碎,这么一击让周围的大地都在震动,山顶巨石滑落,如果不是森林还算茂密,这一拳大约能引起淹没贝克兰德的一场泥石流。

  可梅迪奇不在原地。在索伦挥拳而下的那一瞬间祂的小腿发力蹬地,奇异的神秘符号淡淡浮现在皮肤表层,祂以不可思议的爆发力扑了出去,如果人的身体想要完成这个动作,那非得肌腱全部断裂,更何况祂还穿着如此沉重的盔甲。下一刻,沾满血锈的长剑从天而降,钉入了索伦的掌心。索伦痛苦地哀鸣一声,空着的左手横扫出去,沿途摧折了十几棵树,依旧扑了个空。

“哈!”梅迪奇握着剑柄上放肆地笑:“是不是感觉自己弱了很多?无论如何也联络不上在贝克兰德的心腹?因此甚至无法统合军队的力量,更无法分担伤害?”

“梅迪奇!”索伦的咽喉里发出了低低的怒吼,火焰又开始缭绕着祂成型,火焰的蛇游走着窥伺梅迪奇的破绽。梅迪奇大笑起来,长剑被拔出,红色的血锈又覆盖了新的天使的血液。祂扑入火焰里,那些火焰却连祂的衣角都没燎掉,剑尖发出尖锐的破风声,所到之处就像划过一道染血的闪电,仿佛只是一个缓慢的眨眼,索伦的一条胳膊便被鲜血淋漓的卸下。这是何等的强大,早已超过天使应有的能力,祂仅凭被战争之红加持的肉体能力就压制了同阶级的天使,就算对方因为被设计而处于弱势,但梅迪奇甚至没使用神话生物形态。

“让我告诉你原因。”梅迪奇的踩着巨人的头,垂下的剑尖看似随时可以斩下头颅“和你们这种距离和范围都受限的精神链接不同,只要我愿意,我甚至连神弃之地的信徒力量都能汇聚。”祂眉心的旌旗鲜艳欲滴“看到没有,这就是有没有唯一性导致的质的差异,你以为我是因为提防你们才不敢来狩猎么?可笑,我可从来没把你们放在眼里过。”

“艾因霍恩呢。”巨人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个字。

“……”梅迪奇漠然地低头望着祂的后脑“什么?”

“艾因霍恩也死了么。”索伦没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祂快要维持不住神话生物形态了。

  梅迪奇悚然一惊,瞳孔剧烈收缩。祂还没来得及狩猎艾因霍恩。在祂的的计划里,闪击索伦是第一步,当求援六神无果的艾因霍恩赶来援助时祂再一并将祂拿下。在祂的计划现在的艾因霍恩正应该活蹦乱跳地在赶来的路上。难道索伦在诈唬祂?死到临头,有必要么?

  时间的流速一变,这不是来自命运途径或错误途径的时间操作,这片区域的时间法则的被无形中扭曲了规则。梅迪奇想反应,但大脑里空白了一瞬间,一个思绪被偷走,这一秒的停顿使祂错过了躲避的机会,卷入了已成型的秩序。一滴血,一片树叶的落下速度都无限减弱。而在这样几乎凝固的时空里,一切都像是诡异的慢动作分解,尖锐的破风声传来了,梅迪奇努力挣脱着制约,滞涩地转头拔剑——


  尖锐的疼痛从心室传来。乌洛琉斯捂着心口蹲下。祂的不安在今天丝毫没有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流失变得愈发严重,但祂仅仅有不安,但看不见任何明确的未来,只知道今天梅迪奇的命运会有巨大的转折。

  祂最后还是顺从了梅迪奇的要求,带领着一支分队前往奇克出没的地方。随行的战争之红是为了与梅迪奇人保持联络,他们与乌洛琉斯接触不多,被乌洛琉斯和梅迪奇巨大的反差震撼,一路不知道该如何找话题。

  等到看到乌洛琉斯一脸痛苦的模样才匆忙赶来:“乌洛琉斯大人!”

“能链接上梅迪奇么。”祂不是战争之红所属,也没有被特别标记,和梅迪奇的精神链接只能近距离或者面对面的生效。战争之红面面相觑,但已经不需要他们回答了。像是被擦去水雾的镜子,被隐秘的天使与作家携手蒙蔽隐匿的未来,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呈现在眼前:

  血液滴落了下来。包含着特性的血液对于植物而言是剧毒,杂草在两位征服者的血的浇灌下开始疯狂异变。一柄刀斜斜插入梅迪奇的肋骨。

  乌洛琉斯踉跄地站起,水银的光芒在周身闪动,祂没入灵界,前往梅迪奇所在之处。

  一支蘸了墨汁的钢笔在廉价泛黄的纸上停顿了一下,吃力地写下一句话:“乌洛琉斯尝试回援梅迪奇,但是不巧,一位徘徊于灵界的位置存在嗅到了命运途径的味道,阻挠了祂的前进。”

  笔锋停滞,执笔的人在下一行继续书写,昏暗摇曳的灯光下,祂下笔的力气重得几乎划破纸张:“感谢乌洛琉斯临行前赋予的好运,梅迪奇侥幸逃过一劫,但祂的好运气此时已经消耗殆尽,祂的内脏被非凡物品破碎超过七成,乌洛琉斯又迟迟无法回援,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突生变故,祂实在是太倒霉了!”


  刀刃上淬着的神经毒素正奔腾着在血液里蔓延,随着祂身体不断尝试自我修复,而扩散到每一根毛细血管。梅迪奇吐了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水,冷冷地回头张望,索伦已经消失不见,大概是趁乱跑了。

“援军?”

“您这么理解也可以。”

“哈哈,什么援军会和亚当和阿蒙掺和到一起。”梅迪奇还是很快意的模样,肚子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似乎并不妨碍祂嘲讽一切。

“我说的是这么理解也可以的意思是,随便您这么理解,反正结局都不会改变。”亚利斯塔微笑,祂刚刚借助偷袭重创了梅迪奇。原本的计划是一击毙命最好,但事情总不会那么顺利。“要么是被我杀了,要么是被索伦叫来的六神杀掉。既然如此,我还是希望您能放弃抵抗,至少我杀死您的时候,会非常温柔。”

  风声袭来,亚利斯塔感觉自己像是迎面撞上一面墙,不可控制的被大力推着后退。即使是野蛮人的体格,面对擅长作战的序列依旧格挡的十分吃力。梅迪奇身上淡淡的红光浮现,祂又在聚集战争之红的能力为自己分担伤势。如果不是神经毒素使祂暂时无法显现神话生物形态,亚利斯塔也无法在肉搏战里占据上风。

  祂被逼的倒退两步,早已埋伏好的苍白火焰像是地刺一般从祂落脚的地方窜起,祂手腕一扭,原本瞬间跳到数千度高温的火焰急速降温——它被削弱了。

“我可不记得我收过你的贿赂!”梅迪奇瞬间近身。亚利斯塔在收割者的眼里算得上漏洞百出,但祂没有选择攻击祂防备着的脖颈,而是扭身往下跺去,目标是还没站稳的亚利斯塔的胫骨。

  奇异的,梅迪奇跺歪了,在这样好的时机偏偏遇上这样的巧合!亚利斯塔躲过这一击,踉跄站好,擦了擦脸:“刚刚刺伤您的时候,我送给了您一个吻。”

  梅迪奇用力擦了擦脸,俊美的脸上被擦出一道脏兮兮的血痕:“就这?”

“真过分。”亚利斯塔微笑“这可是我满腔的深情厚意。”


  索伦踉踉跄跄地奔跑于丛林里,祂已经保持不住神话生物形态,更没法大规模的使用能力。徒劳地按着空荡荡的右臂,祂得尽快离开,不然如此明显的血痕,不管是哪一方胜出,都会轻易找到祂。祂得争分夺秒让六神注视到祂。

“到底怎么回事啊!”索伦咬牙切齿地冲着空气大喊“谁来和我解释一下!”

  除了林海的婆娑声,一切都如此的安静,可是太安静了,好像连动物的鸣叫和雨声都消失了一样,索伦停下脚步,被祂的脚步溅起的细碎星光缓缓落在地面,祂用力转身向后看去。

  无数道门一扇扇次第闭合,封锁住最深处的客人。


“索伦落网了。”阿蒙坐在最高处的树枝上,不,其实这个甚至不是阿蒙,而是祂临时寄生的来自索伦家族的落单猎人。祂推着眼眶里卡着的单片眼镜,往另一边扫视:“艾因霍恩感觉还挺精神,待会儿再一起收拾掉吧。至于梅迪奇……”祂又推了推眼镜,不停皱眉。

“我很好奇。”地下室的阿蒙提出意见“你的计划还在顺利实施么?”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亚当平静地说“对于依赖需要聚合下属力量,与祂们共享心灵和伤害的征服者来说,你觉得从哪里下手更容易?”

“真有意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你擅长的领域。”

“一场心灵瘟疫很快要就要蔓延了。”亚当声音平稳“我们得感谢心灵链接,这真是绝佳适合侵入祂内心的通道。”

  阿蒙“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对亚当的回答表示赞同。祂也没再提起这件事,好像祂不在意梅迪奇的死活一样。祂前倾身体,问:“你桌面的上的那个是什么?”

  亚当垂下视线:“你忘记了么?这是父亲教过我们的名为‘象棋’的游戏,我只是在打发时间。”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阿蒙若有所思。

  小小的正方形棋盘纵横着黑白格子,棋子井然布置于两侧。亚当捏着其中一枚前进,祂耐心地对阿蒙讲解自己摆布的棋局:“这是个很经典的、专门针对新手的开局……”

  远古太阳神的声音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覆盖过亚当的嗓音。在某个光辉纪年的午后,这位全知全能的父亲曾在金银花、铁线莲、大马士革玫瑰和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来自大地各处的植物簇拥的庭院里,教导着幼子如何进行一场基础的象棋开局。

  祂捏着幼子短短的手指在棋盘上移动棋子,温和地吐着冷酷的话语。那句话,对,阿蒙记起来了——

  太阳神祂低下头,爱怜地说:“象棋就是在棋盘上发动的战争,步步都要谨慎。只是落错一枚棋子,结局便会就此确定,除了体面的迎接死亡,他们就再无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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